秋天來臨了。星期天,四國地區某縣警搜查一課課長香春銀作橫躺在自家檐廊的地板上,翻看著雜誌《文藝界》。
有人或許會感到奇怪,一位四十來歲的搜查一課課長,怎麼會看起文學雜誌來了呢?其實,香春在上高中時就喜歡文學。考大學時,他聽了父親的話,進了法學院,但也曾一度考慮過要將寫作作為一生的職業。
因此,在上大學時,他結識了一些文學系的同學,也加入他們創辦同人雜誌的活動。但後來他掂出了自己的斤兩,發現成不了專業小說家,於是就進了警察廳。
然而,他也並未將昔日的夢想全部拋棄,時常還會買些文學雜誌回家翻翻。人在十幾、二十來歲時對任何事情都很好奇,他還記得當時文學雜誌上所刊載的小說和評論都曾使自己激動不已。可如今,不知是由於上了年紀,抑或是時下的作品及評論越寫越爛的緣故,看完後,他很少有以前那樣的感覺了。
年輕評論家所寫的文學評論里,儘是些抽象的詞句,繞來繞去沒有重心。而且這些文字的表達方式也十分難懂,讀起來讓人覺得,作者原本就沒什麼東西可寫,是編輯的催促迫使他硬著頭皮下筆。或許他根本沒有單刀直入、切中要害的勇氣,所以老是在玩文字遊戲。
而一些有名的評論家看上去在評論外國文學,結果也僅僅是介紹了作品的大概內容而已。並且講的都是一些對本國文學不會有什麼影響的作家和作品。
有些關於明治時代文學的爭論文章,標題看來似乎有點意思,可細讀卻發現,他們討論的是,某某作品中出現的作家的單相思對象,究竟是A女士還是B女士。於是討論的主題便偏離了作品本身,開始探秘起人物原型來。而這些論點也沒有什麼確鑿的依據。套用警察的行話,香春覺得這相當於不同偵查小組互相展開預測性偵查,然後對對方搜查結果給予冷笑與嘲諷。
刊載的小說也極為單調,給人以千篇一律的感覺,極少看到特色鮮明的小說。人物往往明顯具有作者自己的影子,對於日常心理雖也算細緻刻畫,但並未深入內心世界,只在表面上仔細地玩文字遊戲。說它「仔細地」,還是一種善意的委婉說法,說得不好聽一點,那些描寫簡直就是自我陶醉。這些爛文章中排滿了晦澀的鉛字,全是些不知所云的修飾詞。
作者似乎以年輕人居多,他們的閱歷原本就並不怎麼豐富,可非要故作深沉,把作品搞得裝腔作勢,只讓人覺得蒼白無力。也有一些作品採用思辨性的表現手法,但其心理描寫部分往往太過另類,缺乏可讀性。還真虧他們有耐性,這種枯燥乏味的文字,竟能寫上一百五十頁甚至兩百頁。身在鄉下的前文學青年縣警搜查一課課長覺得,那些文學雜誌的編輯太不負責任,竟會收集這樣的稿子,並安上個「純文學」的名頭來唬人。
縣警署內也有一些愛好文學的年輕人,也編了一本薄薄的同人雜誌。他們知道搜查一課課長香春銀作是一位老資格的「文學青年」,所以同人雜誌的編輯委員們極力拜託他投稿。
香春銀作原本就喜歡文學,儘管警務繁忙,他每年還是會抽空寫兩篇小說交給同人雜誌。一般是三十張稿紙的篇幅,有時格外賣力一下,也會長出一倍。他寫的小說都為現實題材。
同人雜誌發刊後,成員們會聚在編輯部開一個講評會。香春課長不參加這個會議,但會後會有評論委員向他報告情況。
評論委員中有一名交通課的青年警察。
「課長,您這次的小說又未獲得好評啊。」
「哦,怎麼說?」香春課長微笑著問道。
「首先,文字略顯陳腐。」
「嗯,或許是吧。我不會眼下那種繞來繞去的表達方式,還有對話,我也寫不出最近流行的那種小說翻譯腔。那些矯揉造作、不明國籍的人造對話,看了就叫人起雞皮疙瘩。」
「然後,您小說的故事性太強了。」
「呵,小說不該有故事嗎?」
「故事性一強就易落入套俗。那就不是文學了,成故事了。」
「哦,是有大評論家這麼說過,什麼故事性太強就不是純文學。可是你看看,現在被那些正統評論家說得嘴裡生繭的夏目漱石,他的小說不也是有故事情節嗎?再看森鷗外、一葉、露伴、龍之介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托爾斯泰……」
「但是您小說中的破綻太明顯。」
「我寫的是現實題材的小說,有些破綻也是難免的。寫私小說自然就沒什麼破綻。沒頭沒尾的,可以隨心所欲地寫。寫自己和一隻貓的生活感受什麼的,會有什麼破綻嗎?所以會獲得評論家的賞識。時下的一些青年小說家,說不定就是為了讓評論家說幾句好評,才故意將小說弄成類似私小說的樣子。也難怪,他們本就沒有什麼經歷和體驗。這些小說家既不是為了自己寫小說,也不是為了讀者,而是為了獲得評論家的讚揚。他們動筆之前,只動腦子想,這次我這麼寫,那些評論家一定會把我的東西拿出來點評。」
「唉,反正請您寫點讓大家都叫好的作品吧。」
從那以後,在秋高氣爽的休息天,搜查一課課長香春銀作總會躺在檐廊的地板上,沐浴在陽光中翻看雜誌《文藝界》。
今天也是如此。看完一篇實力派作家的長篇小說後,香春課長打了一個哈欠。他感到拿雜誌的手有些發麻。
放眼望去,擺放在院子里的一棵盆栽白菊花上,停著一隻不知是蜜蜂還是牛虻的昆蟲。它正要鑽進層層疊疊的花瓣中去。秋日的陽光給花瓣鑲上了一圈金邊,那隻小昆蟲一邊往花瓣里鑽,一邊扇動著翅膀。翅膀在陽光中顯得熠熠生輝。
這盆白菊花是去年在花鳥市場的夜市上買的,買回家拆開外面漂亮的包裝,發現裡面卻是個髒兮兮的土紅色瓦盆。栽到別的花盆去又嫌麻煩,就一直這麼擱著了。時間一長,也就看順了眼,反倒覺得頗具情趣。他忽然想到,這種感覺或許能當私小說的題材。
香春重新又拿起了《文藝界》,將枕頭換了一個位置,仰面朝天躺下,然後翻動書頁。
小說欄目他已經看夠了,於是翻到了卷尾處的「同人雜誌評論」欄目。這裡密密麻麻地排著三大段七磅鉛字。
本月共收到雜誌一百十七本。其中有新創刊九本,詩刊七本。
評論者在開頭處這樣寫道。
數量真驚人啊。按每本雜誌平均刊載三篇小說計算,那就是說,評論者必須在一個月內看完三百五十篇小說,並且從中進行挑選,加以評論。
好像有三位評論者共同承擔這項工作,但不管怎樣,光閱讀這些作品就是極為沉重的工作量。想到此,香春不由地對這些編輯肅然起敬。
不過,他們警署編的同人雜誌一次也沒被提到過。這並非是因為他們的雜誌內容太差,而是他們根本就沒寄給過《文藝界》編輯部。
因為一旦登上《文藝界》,那麼這本同人雜誌出自縣警之手的事實也定將公之於眾,他們擔心在社會上造成負面反應,所以沒送審。
「警察還玩文學?怪不得破案率這麼低呢。有這份閑心的話,還是多用些心思在工作上吧。」這樣的聲音肯定會從四面八方飛來。
僅僅是這樣倒也罷了。因為寫到小說,自然會涉及夫妻關係、男女言情之類的主題。這樣一來,難免會引起讀者的猜測:這些情節或許就發生在作者,也就是警察身上吧?
人們一定會評價:「警察原來竟如此綱紀敗壞、作風腐敗。」即使不是這麼想,也會懷疑小說的題材是否來自對嫌疑犯或證人的審訊調查。
「警察們竟然利用職務之便,打探他人隱私並寫成小說,這不是嚴重侵犯人權嗎?」很可能會招此非議。
正因為擔心上面可能出現的狀況,縣警們所編的同人雜誌從未寄給過《文藝界》。如果給他們寄去的話,香春課長覺得他的文章肯定會獲得好評。
該作者的洞察真實,無論是文章結構還是文字功力都出類拔萃,讓人深刻感受到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。這種從容不迫又極具衝擊力的作品,是不可多得的,稱之為本月佳作之冠也絕非諛詞。
香春課長感到很遺憾,不過他並不奢望在不惑之年被稱為「新銳作家」,同時他自己也清楚,要想成功也絕非輕而易舉。
因此,他非常滿足於目前的狀況。在秋日的陽光下,慵懶地躺在地板上,隨手翻閱《文藝界》這樣的文學雜誌。讀讀別人的小說,隨心所欲地在內心評論:這篇寫得不錯,我恐怕是達不到這樣的水平,幸虧我早已放棄了文學夢想。或者嘀咕一下:這一篇怎麼這麼臭呢?就憑這水平也能被人稱為作家?如果這樣,說不定我也能成為專業作家呢。
「同人雜誌評論」欄目的可讀之處在於,它會介紹所選作品的內容梗概並引用一段原文,同時在此基礎上再加以評論。根據作品的梗概和所引用的部分原文,就能想像出作品的大致內容,再結合編輯的短評,便能推斷出該作品的水平。
「同人雜誌評論」欄目中所提到的作品,都是從一百多本同人雜誌中選出來的。與其說它們的內容千差萬別,倒不如說文章題材豐富多彩。因為作品來自全國各地,作者也從事各行各業,因此題材本身就十分引人入勝。專業作家大多取材於身邊的小天地,並在編輯的催逼下趕製作品,與之相比,同人雜誌展現的世界就要寬廣得多了。
有評論家根據同人雜誌的內容發出過這樣的感慨:「純文學雜誌上刊載的小說,大抵是經過加工潤色的小市民的日常生活報告,或者是作家根據身邊瑣事寫的隨筆,要麼就是某大家、中堅作家的讀書心得。相比之下,我覺得閱讀同人雜誌上的作品更有趣味。雖然其表現手法和技巧遠不及老練的專業作家,但其新穎的視角和充沛的熱情時常會打動我的心。」
對此,香春課長也深有同感。
對於數量龐大的同人雜誌,評論有時會讚賞文章「有值得細細品讀之處」「細節描寫雖然不多,但卻十分到位」「具有諷刺意味」「觀察細膩,文章平實」「筆端流露出清新的感情」「最後一幕描寫得極具衝擊力」「蘊含著一種批判的精神,儘管尚不夠成熟,但的確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」「結尾處乾淨利索,可稱為短篇佳作」。
除了贏得這些讚許之詞的小說,也有一些作品似乎令一些溫和的評論家很生氣。它們會得到如此評論——「莫名其妙的內容,晦澀難懂的文體,莫非有意抗拒評論?」「矯揉造作的情景安排隨處可見,整體結構支離破碎。」「給人以強烈印象的場面描寫很多,很成功,但有點過分天花亂墜,作者是不是以為不這樣就不算小說了?」
讀著讀著,香春課長看到了這樣一段評論文字。
同人雜誌的小說中,有時會出現一兩處特別出色的場景描寫,就像一個個閃光點,吸引著我們這些評論者的眼球。如同陽光照耀下的河面,只有被照到的地方才會發出令人目眩的光彩。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矚目的亮點,有時,這部分的水平甚至遠遠超過其他作品。一般來說,作者特別感興趣的部分、特別希望傾訴表達的部分、一氣呵成的部分,即所謂特別想「展示」的部分,都會寫得比較好。於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,也會因該部分格外突出,而與之產生巨大的落差,甚至水平有時還不及亮點部分的一半。作為一個極為典型的實例,本月,我們選出《海峽文學》(秋季號*唐津市)中,下坂一夫所著的《野草》的部分內容。就其內容而言,該作品極為普通,甚至可以說尚未達到一般的水準。然而,其中有六頁左右的文字卻十分出色。在此,請允許我們省略其內容梗概,直接引用該部分的文字(刊載於本雜誌二百七十三頁)……
香春課長讀罷,覺得這倒是一段難得一見、不落俗套的評論,於是就翻到了二百七十三頁。在那一頁上,雜誌以另闢專欄的形式,刊登了評論家所推薦的文字。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破格待遇啊。
讀完這段文字後,香春課長將雜誌反扣在地板上,獃獃地將目光投向了院子。陽光下,還是那個帶有斑點的土紅色瓦盆,白色的菊花依然從容地吸收著秋日的光照。只是鑽在花瓣中的那隻不知是蜜蜂還是牛虻的昆蟲,早已不見了蹤影。
香春銀作的眼中閃爍著深受觸動的光芒。然而,這種觸動與這篇引用的文章所帶來的文學性觸動卻略有不同——不是產生自一個老文學青年的身份,而是作為縣警搜查一課課長,出於職業敏感性的「觸動」。